臥讀陶詩未終卷
日期:2024-01-09 來源:深圳特區報
■ 秦德君
提要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稱譽“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為“上上之詩”,其實陶詩里好詩太多了。 陶詩是四五世紀返璞歸真的心靈絕響,瀉漾著清麗和空靈,映照著心靈的群山,濯洗我們身心和靈魂。
東晉安帝義熙元年(公元405年),陶淵明任彭澤令。一天有個督郵來鄉里,代表太守督察縣鄉。有小吏提醒說:上峰來檢查工作,您老應整束衣帶,出衙門迎見。陶淵明忽生感慨:躬腰屈膝迎奉人,為五斗米折腰,不太好玩。這年十一月,“情在駿奔”的陶淵明辭了官印,在彭澤令上呆了80來天,給中國官場留下一個淡然的背影。
信手寫下的《歸去來兮辭》,透著清蕩之風,漫過中國文化,也飄過我們的案頭和身心。北宋歐陽修讀后說:“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一篇而已!”
此后22年躬耕生活,63歲離世,其間兩度被征召,均稱疾未就。江州刺史檀道濟有一次去看陶淵明,陶淵明臥床挨餓已好幾天了。檀道濟對陶淵明說:“賢者處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至,先生處于昌明之世,何必自苦如此?”陶淵明說:“我哪敢以賢人自居,我的才志夠不上。”檀道濟看他神情淡宕,送了些食物后,就離開了。正如梁啟超談到的:老陶“并不是因為隱逸高尚有什么好處才如此做,他只是順著自己的本性的自然”。
這種骨子里的淡泊閑遠,歷史上不過一二人耳。
南朝鐘嶸,寫了中國第一部詩歌理論著作,他在《詩品》里稱陶淵明為“隱逸詩人之宗”。但陶詩在當時的世評并不高,偉大的作品正如偉大的人格,不易為人識。
陶詩歷史上第一個知音,是南朝梁的蕭統。蕭統除了編訂《文選》外,更以獨到眼光,收錄其亡佚詩文,輯成《陶淵明集》并為之序,這是一個進入歷史的偉大動作。這位昭明太子在《陶淵明集序》中說:“其文章不群,辭彩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橫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污隆,孰能如此乎?余愛嗜其文,不能釋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時。”這個評論,是公允評價陶詩的開始。如果沒有蕭統,陶詩早沉埋于歷史的塵埃中了。正是由于蕭統,陶之文字才“不假良史之詞,不托飛馳之勢,而名聲自傳于后。”
蘇軾,大約是陶詩知音的第二人。蘇軾平生最服膺老陶,他在《與蘇轍書》中說:“吾于詩人,無所甚好,獨好陶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其詩質而實綺……”在蘇軾那里,陶詩是一座難以企及的偉大高峰。
南宋朱熹,稱得上是品得陶詩真諦的第三人。他看出陶詩內在的華光。說“陶淵明詩,人皆說是平淡,據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的來不覺耳。其露出本相者,是《詠荊軻》一篇”。魯迅后來在《且介亭雜文》中說到陶淵明詩“金剛怒目”式的那段話,大體源于這里。
自此在漫漫一千多年后,人們開始看到陶詩的價值。
近代梁任公,一身豪氣,他也是陶詩的隔世知音。他說陶淵明“最能領略自然之美,最能感覺到人生的妙味。”“此老胸中,沒有一時不是活潑潑地。自然界是他愛戀的伴侶,常常對著他微笑。”梁啟超認為陶詩“可以拿兩個字來概括,就是‘自然’”,“‘自然’是他理想的天國”,并且“一定有他整個的人生觀在背后”。
陶詩的主線是吟唱隱居,親與耕耘,是田園牧歌,也是恬澹的心曲。陶淵明天性曠達,“自謂是羲皇上人”,陶詩的最大特點,是素樸沖淡,別有一種生命意趣。正如清人沈德潛說的“自有一段淵深樸茂不可到處。”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稱譽“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為“上上之詩”,其實陶詩里好詩太多了。 陶詩是四五世紀返璞歸真的心靈絕響,瀉漾著清麗和空靈,映照著心靈的群山,濯洗我們身心和靈魂。臥讀陶詩未終卷,又乘微雨去鋤瓜。
(作者系上海文化學者、上海市政治學會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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