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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術研究

        從“漢籍之路”到“史家注史”

         日期:2022-07-01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

        2022年4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了《關于推進新時代古籍工作的意見》。這是繼1981年《中共中央關于整理我國古籍的指示》發出41年后又一次針對古籍工作印發的指導性文件,對全面開展新時代古籍工作意義重大。我到中國社會科學院學習、工作將近40年,古籍整理一直是我潛心篤行的學術事業。我先后參與并主持了國家大型古籍項目《今注本二十四史》《域外漢籍珍本文庫》編纂工作,個中甘苦,略知一二,同時也有一點思考與體悟。

         古籍整理是具有中國特色的學問

        古籍整理最能凸顯中國傳統學術的特色。自孔子以來,對舊典籍的綴合、整理、詮釋一直是中國學術發展的主體形態,這是與西方的不同之處。我們今天所見古希臘、古羅馬一本本皇皇巨著,在中世紀,其母本大多被譯成阿拉伯語才得以傳承,可以說是伊斯蘭文化遺存。后來,這些著作又被譯成拉丁語等西方語言,才得以傳揚。重譯獻典,肯定會有誤會、增刪等諸多問題。但是,西方的學術似乎沒有給予審慎的關顧,以至于有人認為西方古典文明的文獻基礎不太牢靠。

        與西方迥然相異,古籍整理一直是中國學術的主體。孔子是中國最著名的文化人物,被視為“天之木鐸”,是上蒼派來的宣揚教化的使者。孔子是如何宣揚教化的?他所做的基礎工作便是整理典籍。《論語·子罕》記載孔子說:“吾自衛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意思是我從衛國返回到魯國后,樂才得到整理,《詩經》雅、頌樂詩才得以歸類。制禮作樂,移風易俗,禮與樂都是教化的工具。我們讀《史記·孔子世家》,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志向是傳承周代文化。他聲稱“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并以“韋編三絕”的精神從事典籍整理。中國文化最著名的典籍如《尚書》《詩經》《周易》《春秋》等都不是孔子撰寫的,但都是孔子整理編纂的。

        也許我們可以從三個方面來理解古籍整理是中國傳統學術的特色。首先,古籍是中華文化最寶貴的遺產,是連接古今的橋梁,所以古籍整理是賡續中華文脈的工作。其次,古籍的分類不同,按學科門類,可以分為經史子集。《域外漢籍珍本文庫》就是遵照這種最傳統、最普遍的四部分類方法分類的。我們去國外圖書館訪書,發現它們的漢文古籍也以四部分類。當然,如果按內容屬性,古籍也可以分為義理之學、考據之學及辭章之學。最后,治學方法迥異。如訓詁、箋注、輯佚、版本、目錄等,并把這種治學當作中國學問的基礎。張之洞在《書目答問》中說:“由小學入經學者,其經學可信;由經學入史學者,其史學可信。”他主張從訓詁文字入手研讀經史。

        此外,這種學術特色對整個東亞影響極巨且深。漢字是東亞古代普遍使用的文字。在《域外漢籍珍本文庫》的編纂過程中,我們發現古代日本、朝鮮半島、越南等地的學術演化,與中國基本相同。

        蘊含優秀傳統文化價值觀

        1981年,《中共中央關于整理我國古籍的指示》指出:“整理古籍,把祖國寶貴的文化遺產繼承下來,是一項十分重要的、關系到子孫后代的工作。”

        為什么說古籍是國家的寶貴文化遺產,是因為其中蘊含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價值觀。與其他文明和文化略顯不同,傳統的中國人更關注日常倫理與社會綱常,更尊重傳統與習慣。《尚書》是我國最早的古籍,其中有一篇叫《洪范》,記載周武王向商代遺臣箕子咨詢治國安民之道,他們都用了一個詞語叫作“彝倫”,意思是常理、常道。箕子說:“天乃錫禹洪范九疇,彝倫攸敘。”意思是夏朝時,上蒼賜給禹了九種大法,用倫常之道來安定天下。這就是所謂的“彝倫攸敘”。正是因為對日常倫理的重視,所以,中國傳統道德一直圍繞著“仁義禮智信”來發散。《三字經》說“曰仁義,禮智信,此五常,不容紊”。五常是人應該擁有的五種基本德行。孔子最早提出“仁”和“禮”,孟子著重強調了“義”與“智”,到董仲舒擴展為“仁、義、禮、智、信”,稱為“五常”。這“五常”貫穿于中華倫理道德的發展中,成為中國傳統價值體系中的核心因素。這些核心價值觀念,在中國政治觀念中衍生出“德主刑輔”的治國理念,在中國的社會觀念中孕育出“天下太平”的國家理想。

        《關于推進新時代古籍工作的意見》站位更高、目視更遠。《意見》指出“堅持守正創新,古為今用、推陳出新,服務當代、面向未來,進一步激發古籍事業發展活力”。古籍整理絕不是學者們在象牙塔里文心雕龍,而是傳承中華文脈、堅守中國價值觀、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宏偉事業。

         古籍整理關乎國家文化安全

        如果說古籍整理關乎國家文化安全,或會覺得有些牽強。其實,真正投身于古籍整理工作,這種感受還是比較真切的。

        宏觀一點講,古籍是中華文化的結晶。毫無疑問,古籍整理關乎文化的“存亡繼絕”。它不僅可以向世界展示輝煌燦爛的中華文化,更重要的是要人們能把握住民族發展的脈絡,保護好有中國特色的學術與價值觀念。所以,《關于推進新時代古籍工作的意見》指出:“做好古籍工作,把祖國寶貴的文化遺產保護好、傳承好、發展好,對賡續中華文脈、弘揚民族精神、增強國家文化軟實力、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具有重要意義。”

        具體一點講,古籍的很多記述涉及國家的疆域、領土與民族的歸屬。我們在《域外漢籍珍本文庫》項目學術考察中發現,有些庋藏在域外的漢籍,因涉及這些問題,便被刪改或封存。如琉球最重要的歷史文獻《歷代寶案》,是琉球國首里王府的外交文檔,后經當地學者編纂成書。此書以漢文書寫,后被日本明治政府侵掠,將正本轉至日本東京的內務省收藏,只有民間手抄本輾轉存放于琉球等地。現在,我們已經無法看到原本,只能看到日本人的整理本,比照臺灣所藏的抄本,彼此差異較多,日本人的整理本有故意模糊琉球與中國的朝貢關系之嫌。又如前些年,中國南海問題沸沸揚揚的時候,我們曾到法國遠東學院考察漢籍。此學院原在越南,后遷回巴黎,收藏很多古代漢字文獻與輿圖,或可以從中搜尋到中國南海歷史性權利的證據。

         古籍整理需要理論思考

        這些年來,我們一直致力于古籍整理工作。《今注本二十四史》與《域外漢籍珍本文庫》均是國家重大文化項目工程,寫入《國家文化發展綱要》。在編纂過程中,我們感覺到,古籍整理其實不是簡單的歸類整飭、復制描潤、校勘標點、注釋索引,不應該把史料與研究分開,而應該小處著手,大處著眼,要從文獻材料出發,進行一些理論思考。

        嘉惠學林、溉汲漢學的《域外漢籍珍本文庫》的編纂從2003年到2018年,歷經15個春秋。這部特大型叢書已全部出版,一套800余本,收集了近3000種國內圖書館所未見的漢籍珍本。域外漢籍文獻內容宏富且彌足珍貴,是研究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資料,也是探究中外文化歷史姻緣的核心資料,更是構建東亞漢文化圈整體研究的基礎資料。

        在這部書的編纂過程中,基于具體的學術實踐,我們進行了一些思考。比如,關于“漢籍”的概念,我們認為,不應該簡單從民族視角來理解,而應該從文化視角來解釋。漢籍不能狹隘地看作漢民族即中國的古籍,而應該更寬泛地理解為不同民族、不同國家用漢字寫就的作品。對漢籍這一概念的訂正,極大地拓寬了域外漢籍的研究視野;也給飄零在世界各地的漢籍找到了歸屬感。這種思考得到了域外漢籍學界的認同。

        再如,我們在《域外漢籍珍本文庫》的編纂中,提出了“漢籍之路”這一概念。19世紀末,德國學者李希霍芬提出“絲綢之路”這一概念,成為打開中外交流史研究大門的鑰匙。近年來,在我們編纂域外漢籍的學術實踐中,逐漸發現了這一概念的局限。這是因為,中外經濟交流與文化交流的路線并不完全是重合的,或許用“漢籍之路”來描述古代中外文化交流更為準確。以古代東亞漢籍文化交流諸個案為例,我們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古代中外文化交流的源流與脈絡。漢字是古代東亞基本的語素文字,以漢字為基本符號的漢籍不僅承載了中國文化的記憶與輝煌,也承載了東亞其他國家的文化記憶,更是東亞各國文化交流的記述者和見證者。毫無疑問,漢籍傳播的形式和道路,無法同傳統意義上的絲綢之路重合,而這方面的工作又是研究中外文化交流的主要內容。這樣,突破絲綢之路的傳統思路,構建研究中國文化傳播與交流新的理論模式,也就成為必然要求。絲綢之路是一條商貿道路,漢籍之路是一條文化道路。

        覃思卅年、精心結撰的《今注本二十四史》,卷帙浩繁,規模龐大,全書共計1.4億字,600余本,現已編纂出版18種。這個文化工程項目的編纂主要由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古代史研究所)學人擔綱,先后匯集了全國各高校300余名史學家共襄盛舉。自1994年開筆以來,已近30個春秋,其中20位主編已經去世,令人悲痛。《今注本二十四史》是一項有重大意義的學術活動,是對古代正史全面系統的整理,鉤深致遠,體大事重。在編纂《今注本二十四史》的實踐過程中,我們思考并倡導“史家注史”的原則,以打造本書獨特的學術標志。為典籍作注一般是文獻學者的工作,但《今注本二十四史》的編纂,我們主要聘請的是歷史學者。與文獻學者關注字詞正音與釋義不同,歷史學者更關注史實的正誤與疏通、史料的增益與訂補。關于“史家注史”或可做如下理解。

        其一,文本正誤。《史記·夏本紀》有關于太康失國的記述,就五個字“帝太康失國”,舊注也十分簡單,《今注本史記》則援引《離騷》《逸周書》《國語》《韓非子》等多種史料疏通文本,為繼續討論古代傳說的演變提供了可能。又《漢書·文帝紀》的“養老令”記述漢文帝要給八十歲以上的老人,每人每月一石米、肉二十斤、酒五斗。在兩千年前的漢朝能有這么高的福利是不現實的,注釋中發現“月”字可能是衍文,應該是一次性的賞賜。一個字改變了我們對漢文帝的評價,也改變了對中國古代養老文化的評價。

        其二,文義疏通。文義的疏通,主要是通過注釋,將文本滯塞之處化解,為讀者提供精要而準確的解釋。《今注本三國志·后主傳》記載,關羽死后,被追謚為“壯繆侯”。后世誤以為“繆”為惡謚,其實此處“繆”通“穆”,《謚法》“布德執義曰穆”。清乾隆皇帝曾改“壯繆”為“忠義”,故殿本作“忠義”。又《南史·陳武帝》記梁敬帝封陳霸先為陳公的詔策,有“乞活類馬騰之軍”句,語意費解。此語又見《陳書》。有學者將其中的馬騰注解為漢末西涼軍閥馬騰,本書的注釋從“乞活”一詞入手,考證此馬騰當指晉之宗室司馬騰,《晉書》卷三七有附傳。文中之“馬騰”是司馬騰的省稱。乞活,意思是到有糧的地方就食求生。

        其三,史料增益。銓選可靠的文獻、以注釋的形式為正文做史料補充,是傳統史家注史的主要工作。裴松之注《三國志》補充的大量史料,早已與文本合為一體,成為《三國志》文本的重要組成部分。《今注本漢書·東方朔傳》從類書中爬梳出已佚散的《東方朔傳》的史料,并將其補充到注文之中。這種例證在《今注本》比比皆是。

        其四,圖像證史。以文物圖像資料做圖釋,一可以作為考論史實的證據,二可以清楚表達一些文字難以描述的復雜內容。《今注本史記·天官書》附大量考古出土的星象圖;《今注本后漢書·輿服志》則根據考古出土的畫像、造像、實物,與文獻記述比較,繪制了大量圖像,以圖釋文。如此這般,抑或是“史家注史”方法的創新。

        這些年來,歷史研究有些學科呈現碎片化的趨勢,歷史研究多變成古籍文獻會要。同樣古籍整理也稍顯零碎,缺乏必要的理論考量與方法創新。其實,古籍工作者不是補鍋匠,不能僅僅做補苴罅漏工作。板凳坐得十年冷,成文自足一家言。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古代史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