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兵學發展脈絡
日期:2022-06-27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孔子說:“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有武事者必有文備”,即軍事始終是社會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左傳》講“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即對一個古代國家來說,有兩件核心的大事:第一是祭祀,借溝通天人之形式,論證這個政權的合法性和神圣性;第二就是戰爭,保衛自己國家,開拓疆土,在激烈而殘酷的競爭中生存下去。從這個意義上講,東西方都是一樣的。
軍事是中外歷史重要組成部分
軍事在歷史進程中占有主導地位,乃是基本常識。這一點反映在以下方面。
第一,軍事技術是社會生產力和技術水平的衡量標準,最先進的生產力大多率先應用在軍事領域的。《國語·齊語》說“美金以鑄劍戟,試諸狗馬”,《管子小問》講“致天下之精材”“來天下之良工”,都是用于軍事領域。當今世界也是如此,最先進的工藝、技術往往發軔于軍事領域。
第二,東西方很多重要的社會制度萌芽于軍事領域。例如各種管理體制,包括連坐制、保甲制、軍功爵(后演變成民爵),都是誕生于軍隊,然后推廣到社會上。
第三,東西方歷史上改革的中心命題通常是以軍事為導向的。如商鞅變法中的“尚首功”,王安石變法中“保甲”“將兵”等強兵措施等。戰國時,趙武靈王進行的“胡服騎射”則是純粹的軍事改革,進而帶動了整個社會的變革。中國歷史上所謂的加強中央集權,關鍵是加強君主對軍權的控制,如“虎符發兵制”“杯酒釋兵權”,朱元璋以“五軍都督府”代替“大都督府”,清代的“軍機處”等。這在西方也一樣,無論是斯巴達還是雅典、古羅馬,社會組織與改革措施都通常以軍隊建設為中心。
在先秦時期,真正被崇拜的人不是文化人,而是赳赳武夫,《詩經·兔罝》說“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赳赳武夫是國家的棟梁。經、史、子、集的圖書分類法是隋唐以后出現的,《漢志》中將圖書分為“六略”,分別為“六藝”“諸子”“詩賦”“兵書”“數術”“方技”。其中,“兵書”是獨立的一類,與“諸子”是并駕齊驅的。西方早期的歷史著作,如希羅多德的《歷史》、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愷撒的《高盧戰記》等,也大都是軍事史著作。所以,軍事史是東西方歷史文化中的核心內容之一,數千年的中西文明史在某種意義上是一部軍事活動史,抽掉了軍事內容,就談不上有完整意義的世界歷史。
大致而言,中國的兵學思想萌芽于先秦,在春秋戰國時期形成獨立的學術理論體系,充實提高于秦漢魏晉南北朝時期,豐富發展于兩宋至明清時期,晚清則讓位于西方近代軍事學。
先秦是萌芽和初步發展期
先秦時期是中國兵學思想發展的第一個高峰,是萌芽和初步發展期。兵學思想包含在甲骨文、金文、《尚書》《詩經》《周易》等內容中,代表作是“古司馬兵法”。它體現了“軍禮”的基本精神,提倡“以禮為固,以仁為勝”,主張行“九伐之法”“不鼓不成列”“不殺黃口,不獲二毛”,提倡“逐奔不過百步,縱綏不過三舍”“戰不逐奔,誅不填服”,強調“軍旅以舒為主……雖交兵致刃,徒不趨,車不馳”。貴“偏戰”而賤“詐戰”,“結日定地,各居一面,鳴鼓而戰,不相詐”,出兵打仗有很多限制,如“不加喪、不因兇”等。
春秋后期,戰爭發生重大改變。第一,戰爭性質由爭霸變為兼并,戰爭更加殘酷,如孟子講“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第二,軍隊成分發生改變,軍人由貴族轉變為普通老百姓。第三,戰爭區域擴大了,從黃河中下游的大平原擴大到南方的丘陵、沼澤、湖泊地區。第四,武器裝備變了,由弓箭轉變為弩機,準確率提高、射程加大。武器裝備變化帶來了作戰樣式、軍隊編制體制、軍事理念和理論的變革。西方也是如此,如英國軍事學家富勒在《裝甲戰》一書中提出,正像作戰武器發生變化一樣,戰爭的特點也產生了變化,這是無可懷疑的事實。但在戰術上不可忽視的是,武器是因為文明的變化而變化的,武器的變化不是孤立形成的。
春秋后期之前,軍隊行進比較緩慢。如《尚書·牧誓》說:“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齊焉;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齊焉。”而《孫子兵法》則強調“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兵貴神速。春秋后期之前,軍隊打仗講禮貌和規則,“不以阻隘”“不鼓不成列”。其后則“兵以詐立,以利動,以分合為變”,軍隊打仗靠詭詐、欺騙,“兵者,詭道也”。戰國時期,兵學思想發展進入了《孫子兵法》的延續、演變階段,出現了浩如煙海的兵書,代表包括《尉繚子》《吳子兵法》《孫臏兵法》以及今本《司馬法》。戰國后期是先秦兵學的總結、綜合階段,出現了《六韜》。《六韜》托名姜太公所作,但最早在戰國后期成書,甚至可能是秦漢時期的著作。它篇幅很大,有六十篇,內容龐雜,不光講軍事問題,還有先秦諸子的政治理念。《六韜》包括“兵權謀”“兵形勢”“兵陰陽”“兵技巧”,體現了綜合性,與當時社會思想趨于綜合是一致的。
秦漢至隋唐是過渡期
從秦漢到隋唐是中國兵學思想發展的過渡期,這一時期的兵書不多,但大量的戰爭實踐豐富了軍事理論。例如,此前戰爭以東西線作戰為主,不涉及南北問題,不會出現“南船北馬”的考慮,這一時期則不同。
此外,這一時期的兵學思想更多體現在對策上。所以,這一時期最精彩的兵學思想不是在兵書中,例如《便宜十六策》《將苑》都不能確定作者是否為諸葛亮,其思想也沒有超過先秦兵書。但是,那些對策,如韓信《漢中對》、諸葛亮《隆中對》、羊祜《平吳疏》、西漢張良等人的獻計獻策、高颎與賀若弼為隋文帝提出的軍事建議等,才是真正的精華,軍事學的實用性大大提高了。除軍事家外,政治家、思想家也普遍關注軍事問題。如晁錯《言兵事疏》、王符《潛夫論》中的“救邊”“實邊”諸篇。
這一時期軍事思想發展有兩個標志,一個是兵學主題的轉換,另一個是戰略向戰役、戰斗層次的轉換。前者如《黃石公三略》,其為大一統兵學,主題與先秦兵學不一樣。先秦兵學講的是奪天下、取天下,而《黃石公三略》講的是安天下、治天下。這一時期雖然也有戰爭,但和平發展是主流,所以此時的兵學多是為了維護安全,而不是攻城略地。此外,這一時期的兵學主題由作戰變為治軍,所以《黃石公三略》很少涉及作戰指揮,更為強調治理軍隊,尤其是處理好君主和將帥的關系問題。它既是兵學,也是政治學。
魏晉南北朝到隋唐時期有著豐富的戰爭實踐,所以《唐太宗李衛公問對》就用真實的戰例來印證《孫子兵法》中抽象的東西,將其原則具體化、細節化,即“分別奇正,指畫攻守,變易主客,于兵家微意時有所得”。所以,秦漢至隋唐時期的中國軍事思想雖然是比較平穩的發展,但還是有其鮮明的特色。
宋代是兵學理論的高峰
宋代兵學是中國古代兵學理論發展過程中的又一個高峰。宋代比較優待知識分子,但又太弱了,沒有強大的軍事實力,只能靠軍事謀略來支撐和彌補。宋代軍事理論的繁榮一方面體現為宋代武學興起,系統并規范地培養專業的軍事人才。另一方面,宋代有《武經七書》,是武學的官方教科書。中國自古治國安邦文武并用,“文”是指儒家經典《十三經》或《四書五經》,“武”就是《武經七書》。宋代還有軍事類書《武經總要》。
更重要的是,宋代兵書分門別類,更加專業化。宋代兵書有專門研究軍事制度的,如《歷代兵制》;有討論攻守城問題的,如《守城錄》;有大型的兵學類書,如《武經總要》;有討論戰法戰術的,如《百戰奇法》,有評論軍事歷史人物、事件的,如《何博士備論》。
明清進入守成階段
明清時期,中國兵學思想發展進入守成階段,這是中國古代兵學的終點,但仍有其顯著特色。一方面,明清兩代兵書眾多,如《陣紀》《投筆膚談》《草廬經略》等。明代有軍隊戰術要領總結,如戚繼光《紀效新書》和《練兵實紀》。由于明代有倭寇問題,出現了海防兵書,如鄭若曾《籌海圖編》。明代還引進了西洋火器,如佛郎機大炮等,大炮的運輸及其部署與冷熱兵器協同作戰等問題,催生了孫承宗《車營扣答合編》。另一方面,明清軍隊特別注重“訓心”,即思想教育,確保軍隊對皇權的絕對服從。清末,蔡鍔編《曾胡治兵語錄》也是針對軍隊治理的。它之所以是“治兵語錄”而非“用兵語錄”,其奧秘也在于此,與忠誠相比,戰斗力的強弱乃是次要問題。明清兵學思想有一定的創新,但從本質上講,沒有重大的突破,乃是中國古代兵學的終結。西方軍事學被引入后,中國軍事學發生重大變革,傳統的兵學逐步讓位于近代軍事學。
需要強調指出的是,中國兵學思想在各個時代都有所豐富和發展,但其核心內容與基本原則是沒有本質變化的,正如茅元儀說,“后孫子者,不能遺孫子”。作為中國古代兵學的最高成就,《孫子兵法》是難以超越的。這樣的認識,在西方軍事學家那里也是常見的。如富勒在其代表作《裝甲戰》一書中也曾經說過:“世界上沒有絕對新的東西……戰爭的許多階段將再次采用基本相同的作戰形式……過去所采用的所有戰略和戰術,自覺或不自覺地都是根據軍事原則制訂的。”這同樣說明了軍事學基本原則的永恒性、穩定性和普遍性。一言以蔽之,中國古代兵學的核心問題,如重視將帥、先計后戰、靈活多變、集中兵力、以攻為主、重視精神因素及士氣的振奮等,數千年來都是一脈相承、互相貫通的。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