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作家的五種身份
日期:2022-06-24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中國古代沒有作家協會,沒有專業作家,但他們總是自有其謀生的手段——用現在的話來說,是一介“業余”作者。
自漢王朝建立,到近代以前,中國古代作家的主要身份大致有以下五種類型。
其一,宮廷文人,或曰俳優作家。
在天下清明太平無事的時候,高踞于社會頂層的皇帝以及諸侯王最需要的非實用性人才是俳優,包括各類文化人才。所謂“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所蓄,流俗之所輕也”(司馬遷《報任安書》),文人也在其內。漢代重視辭賦,御用的大賦無非是供帝王以及上層社會欣賞的“奢侈品”,其中如果有所諷諫也只是一點裝點門面的“添加劑”。“勸百而諷一”,可見諷諫只占百分之一二而已。
皇帝在這方面自然擁有最多的人力資源,在各地的諸侯王那里,也有若干幫閑文人。由于戰國時代禮賢下士的傳統這時尚有留存,在這些諸侯王那里,文人們的心態可以比較輕松一點。例如,楚元王劉交、吳王劉濞、梁孝王劉武、淮南王劉安、河間獻王劉德都集中了一批人才,其中也有后來流動到中央朝廷里去的,司馬相如是這方面的代表,他后來成了漢代辭賦的“首席作家”。
《西京雜記》載:“梁孝王游于忘憂之館,集諸游士,各使為賦。”于是,枚乘為《柳賦》,路喬如為《鶴賦》,公孫詭為《文鹿賦》,鄒陽為《酒賦》,公孫乘為《月賦》,韓安國為《幾賦》不成,鄒陽代作,結果“鄒陽、安國罰酒三升,賜枚乘、路喬如絹,人五匹”。《西京雜記》雖屬小說家言,但其內容大抵有所本,并非憑空虛構,大體可以視同史料。《四庫全書總目》評論該書說:“摭采繁富,取材不竭,李善注《文選》,徐堅作《初學記》,已引其文,杜甫詩用事謹嚴,亦多采其語,詞人沿用數百年,久成故實,固有不可遽廢者焉。”
從漢初的大小宮廷文學圈子到東漢末年的“鴻都門學”,漢代的文學家中多有被“俳優蓄之”(《漢書·嚴助傳》)的才子。這樣的人物在后來的宮廷里,仍然不絕如縷。
其二,游士文人,或曰幕僚作家。
將軍駐外時,辦公的營帳被稱為幕府,這個名詞后來也可以指代有資格自辟僚佐之大官的衙署。這里自然要有若干辦事的人員,包括主要從事文字工作的屬員,也有作家,這些人皆為幕僚。按自漢至隋唐以來的慣例,幕僚可以由主官自行征辟招募,“幕府新開,廣延才俊”(《后漢書·班彪傳》)是常見的情形。幕僚不同于朝廷命官,這里用人可以不拘一格,不大計較出身和資歷,來去比較自由,所以幕僚可以多少保持一點先秦游士的派頭,一向人才輩出。府主與幕僚算是主賓關系,而非嚴格的上下級,幕僚的主動精神和創造性一般來說都比較好,往往能產生若干比較好的作品。
幕府漢朝已有,例如竇憲北伐匈奴時,班固入其幕,獲勝后寫了一篇《封燕然山銘》,千古傳誦,曾經被錄入《文選》。其石刻原跡近年來在蒙古國被發現,引起很大轟動,學者們寫了不少文章。
東漢末年群雄并起,各家幕府中人才濟濟,袁紹的幕僚陳琳寫過一批著名的辭賦和文章;曹操的幕府中人才更盛,“建安七子”中除了孔融以外,皆為曹公霸府中的幕僚,他們從各地向這里集中,形成一個群體,對建安文學的繁榮作出了重大貢獻。
在整個魏晉南北朝時期,由于國家分裂(只有西晉統一了全國,但為時甚短),許多人才不在朝廷而在幕府,例如東晉權臣庾亮、桓溫的幕府,就都以人才眾多著稱。劉義慶依靠其幕僚編著了《世說新語》,尤為古今所艷稱。到了唐代,不少文人以入幕為一大出路,以至于成了文學研究的一大熱點。趙宋以后,政權和社會運行的格局發生變化,幕府文學才漸歸衰歇。直到清朝末年,才又一度衰而復振,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的幕府,全都人才濟濟,其中也包括若干文人。
魯迅先生曾將古代文學分為幫忙、幫閑兩大類。俳優文學幾乎全是幫閑,幕僚作家固然也有幫閑的,而更多的則是幫忙。
其三,主流文人,或曰官僚作家。
在中國古代的政治體制里,優秀人才的最大出路就是做官。古代作家往往都是有官銜的,無非是級別不同而已。通過正式途徑而成的朝廷命官當然要對上負責,忠于皇帝;由于中國士人具有深厚的民本主義傳統(“民惟邦本,本固邦寧”),所以他們同時也對老百姓負責,在地方上任職的所謂“親民之官”尤其如此。他們中的清流總是憂國憂民,關心民間疾苦,“為民作主”“為民請命”,而不單單是當官做老爺。
白居易說,他寫詩是“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寄唐生》),范仲淹說,志士仁人“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岳陽樓記》)。古代文學雖然可以說以“官僚文學”為大宗,但仍然具有豐富的古典人道主義精神。官僚文學(或稱廊廟文學)的內容極其豐富,幾乎無所不包,當然其一大重點仍在“潤色鴻業”(班固《兩都賦序》),是古代文學研究的主要對象。
由俳優或幕僚高升而為官僚的頗有人在,正式進入主流體制是古代士人高度重視的事情。司馬相如原是宮廷文人,一旦以中郎將的身份出使西南,便非常來勁,后來任務完成,復為俳優似的宮廷文人,他就很不高興,經常稱疾閑居,消極怠工。
其四,山林文人,或曰隱士作家。
士人中有條件當官而不肯出山者,或曾經當過官后來因為各種原因退居于山林田園的,被稱為隱士。隱士的情形非常復雜,其中有相當多的人同文學無甚關系,他們退出后就不再出聲了;另有一些隱士偶有創作,例如老牌隱士伯夷退居于首陽山以后,唱過幾句詩;漢末躲進蝸牛廬的大隱焦先,也唱過一首詩——因為數量太少,這樣的高人皆不足以稱為詩人。首屈一指的隱逸詩人是陶淵明,他先前曾經多次為官,后來早早歸隱,大寫其詩,這就開創了一種新鮮而具有活力的模式,后來不少隱士向他看齊,以文學創作來提高自身。
隱士原先藏在民間,出了名以后便成了所謂“社會賢達”,有可能被請出來當官;曾經進入官場又退出來的隱士,也有可能再度出山。官僚和隱士可以互相轉化,隱士文學可以說是官僚文學的必要補充。
第五,清客文人,或曰江湖作家。
隱士原是指不進入或已退出體制的,到后來又出現了游走于官僚之間或寄生于官僚階層邊緣的文人,又有靠經商謀生的,或近于后來的所謂自由職業者,如南宋的“江湖派”,又如明朝的所謂“清客”“山人”,其中仍有成績不俗的高人。魯迅先生講起清客時,曾說:“到得宋玉,就現有的作品看起來,他已經毫無不平,是一位純粹的清客了。”他又說:“清客,還是要有清客的本領的,雖然是有骨氣者所不屑為,卻又非搭空架者所能企及。例如李漁的《一家言》,袁枚的《隨園詩話》,就不是每個幫閑都做得出的。”(《且介亭雜文二集·從幫忙到扯淡》)
宋玉、李漁、袁枚都是重要的作家,對他們的研究很多,而對清客文人來一番通盤的檢視則仍有許多工作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