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皮洛:見證人類對青藏高原的早期探索
日期:2024-10-31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
從成都雙流到稻城亞丁機場的飛機降落有點猛,像是砸到了跑道上,嚇人一跳。更讓人吃驚的是,機上發放的存有小面包的密封塑料袋紛紛炸裂。亞丁機場海拔4411米,是目前海拔最高的民用機場。我們要去看稻城的皮洛遺址,這是近幾年有關青藏高原最重要的舊石器考古發現。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聯合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在稻城召開國際學術會議,趁此機會,我們走進皮洛、考察遺址、觀摩出土石制品、聽同行講研究進展。我一直很好奇,在人煙稀少的舊石器時代,人類為什么要登上青藏高原呢?他們是如何適應這里嚴峻的環境的?
在稻城我見識了什么是高原的挑戰,嚴重的高原反應與水土不服,讓我頭痛不已、肌肉無力,還有嘔吐、腹瀉,吸氧服藥之后才好起來。堅持看完了遺址與出土標本,我對皮洛遺址重要性的認識又加深了一層。首先,年代問題得到了解答。皮洛遺址有完整的文化堆積序列,從上到下,厚度超過兩米,總共分為十層。青藏高原為抬升剝蝕區域,通常是難以找到地層的,以前發現的不少石器地點都暴露在地表,不好斷代。皮洛遺址不僅有文化層,而且一下子發現了四個文化層,十分難得。四個文化層對應四個時期,最早的一期為礫石石器工業,以河流礫石為毛坯生產石片、砍砸器等,石器技術比較簡單,這種石器技術在中國南方常見。第二期為阿舍利石器工業,出土手斧、薄刃斧、手鎬等,手斧的形態穩定,比通常所見的手斧要薄一點,手鎬比南方常見的也要稍小一點,這種技術主要流行于非洲與歐亞大陸西側。第三期為小型化兩面器石器工業,手斧本身也是兩面器,這個階段的兩面器明顯出現了小型化,從而與第二期區別開來。第四期是以石英為主要原料的石片石器工業。四個時期特征鮮明,比較容易區分。尤為難得的是,發掘者對遺址進行了系統的光釋光測年,得到一個完整的年代序列,文化層的年代從距今20多萬年前到距今6萬年前之間。科學的發掘、確鑿的地層、系統的測年、完整的年代序列,的確讓人很難再去質疑遺址的年代問題。
其次,有關手斧的懷疑也被否定了。皮洛遺址出土的手斧形態相當標準,兩面加工,加工的深度超過中線,而且底緣也有除薄處理。與歐亞大陸西側的典型手斧相比,除了對稱性稍有不足之外,已經很難看出區別。國內其他遺址也發現過手斧,但形態往往不那么標準,大多底緣還保留有自然礫石面,所以有時只能稱其為“似手斧”。皮洛遺址出土的手斧不僅形態典型,而且數量還多,在標本展臺上就看到了數十件。更值得注意的是,與手斧共存的還有薄刃斧、手鎬等,它們共同構成一個完整的阿舍利石器工業組合。阿舍利石器工業的有無,對于中國舊石器考古學而言一直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過去數十年,中國的百色盆地、洛南盆地、襄汾盆地等區域都發現了不少類似阿舍利工業的石器組合。即便如此,由于部分手斧的底緣保留天然石皮,與歐亞大陸的典型手斧仍然有些區別,學術界對于中國舊石器時代是否有阿舍利工業仍然持懷疑態度。皮洛遺址的發現給予了充分的回答,再說中國舊石器時代沒有手斧、沒有阿舍利工業,已經不能成立了。
最后,問題回到開頭,人類為何要登上青藏高原,皮洛遺址用自然條件給予了回答。從地圖與現場來看,皮洛遺址位于小山包上,海拔3775米,位置非常好,數條溪流在山腳下匯聚,視野開闊,可以鳥瞰整個山谷。對于狩獵采集者而言,能夠瞭望是非常重要的。山谷正是縣城所在的地方,古今人群都選擇了這塊福地。現如今,稻城亞丁是旅游勝地,被譽為“藍色星球上最后一塊凈土”。這里有高原,有峽谷,下轄亞丁鄉的香格里拉鎮所在地方海拔只有2800米。山谷之中有森林、草地、農田,喧囂的溪流就在房屋前奔流而過。夏日的峽谷多雨,雨后雄偉的山峰隱藏在云霧之中,給人帶來一種不言而喻的威嚴與神秘。天氣晴好的時候,還可以看到遠方的雪山。這里與青藏高原腹地還是有不小區別的,同樣的海拔,腹地很難看到茂密的森林與如茵的草地。溪流還帶來了豐富的礫石原料,可以生產石器。可以想象,當人類第一次走進稻城的時候,觸目所及是成群的動物,悠閑自在,完全不知道害怕獵人。沒有逼人的炎暑,沒有煩人的蚊蟲,水草豐美,完全是一幅世外桃源的景象。如果人們只是夏季在這里停留,應該是比較理想的。
拙著《史前的現代化》中有一章專門討論了青藏高原的史前文化,從高原的文化生態條件出發,提出真正能夠有效利用青藏高原的人群是農業群體,而非狩獵采集者。青藏高原的初級生產力與北極地區一樣,資源密度非常低,還沒有北極沿海地帶那樣豐富的鳥類與其他海洋資源,而且高海拔地區還會限制人的行動能力。狩獵采集者以流動的方式獲取食物,北極地區可以利用雪橇、獨木舟等交通工具,還可以利用海豹這樣具有高能量的食物資源,這些都是青藏高原沒有的。穩定地利用青藏高原需要得到農業的支持,語言學、體質人類學、DNA以及考古材料都支持生活在青藏高原上的藏族是新石器時代才登上高原的,穩定地利用青藏高原是新石器時代的事情。
不過,我還是有點低估舊石器時代人類探索青藏高原的努力。在皮洛遺址發現之前,青藏高原腹地發現了舊石器時代晚期的尼阿底遺址,證明現代人早在三四萬年前已經深入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地帶。皮洛遺址則證明不僅現代人能夠做到,前現代人也可以做到。他們不是一次,而是至少四個時期進入高海拔地區,最早可以追溯到20萬年前。這些狩獵采集群體能否長年留在青藏高原之上呢?從理論上說,狩獵采集生活是有“天花板”的,即他們需要在能夠流動的范圍內持續穩定地獲取食物。高原之上,缺少植被,動物稀少,人們需要擴大流動的范圍才能獲得足夠的食物。然而,稀薄的氧氣反過來又限制著人群的行動能力。兩方面困難的疊加大大降低了“天花板”的高度,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天,資源更加貧乏,沒有充足的儲備,是很難熬過冬季的。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認為沒有農業(包括畜牧)的支持,就無法突破這個“天花板”。
這個問題有點類似人類走出非洲。早在大約600萬年前,人類祖先與黑猩猩分道揚鑣,走上自己的演化之路。從目前考古材料來看,在距今200多萬年前,人類第一次走出非洲,隨后亞歐大陸有了直立人。距今10萬年前后(具體年代還有爭議),現代人再次走出非洲,距今5萬年前后,擴散到東亞地區,少量吸收了當地土著群體的基因,發展出后來的東亞人群。這是目前已知的基本人類演化框架,即人類歷史上至少有過兩次大規模的擴散。亞歐大陸的直立人最終消失在歷史長河中,與現代人同時期的尼安德特人、丹尼索瓦人等也曾探索高緯度與高原環境,同樣湮沒在史前史中。在過去20萬年里,包括現代人在內,不同的人群為這片未知的土地所吸引,不斷登上高原。然而,用狩獵采集的方式持續穩定地利用這里稀疏的資源,從持續生存的角度來講,即便能夠度過寒冷的冬季,還存在人口數量與密度不足的問題,難以繁衍下去。如果從大歷史的角度來看,持續的努力并非完全失敗了,還是留下了一些適應高原環境的基因,為后來的成功奠定了基礎。
探索是人類的天性,也是生命的本質。走進皮洛,可以見證舊石器時代人類探索青藏高原的努力。這是一部有些悲壯的史詩,前赴后繼,百折不撓。正因為這樣的努力,人類才走出非洲,走遍世界,從世界之巔到浩瀚的太平洋,從熱帶雨林到北極圈。今天我們看到數個中國科研團隊在青藏高原上開展考古工作,眾多學科相互合作,一批又一批研究者走上高原,其中年輕人的身影越來越多,為什么要這么做呢?也許是因為困難,因為還有那些未解之謎,因為我們想知道。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考古文博系教授)


